他的眉梢

一点一点写完
总有一天能写完的

【巍澜】长命百岁

  

 

 

鬼府人丁造册九万册,其一人在册,名六安,平山城生人,长寿百年,安乐终死。


在那一卷书册下,有两字,极小又难以看清。


昆仑。







临安的青山下不知何时多了处茅宅,三月初春刚过,夏雨就淅淅沥沥跟着来了,山上的春笋望着未冒头,六安的娘就早早拿着蓑衣回了家,她拎着小篮子,篮子里还有未脱落污泥的笋,那笋被雨水打湿,污泥处化开露出里头白嫩的笋肉。


从茅草屋里出来的六安接过他娘手里的竹篮,递给娘亲一块方巾,他如今看着不大,约摸着十八九龄,正是求学的年纪。


他去沏了一杯热茶,又将那春笋上的污泥冲洗干净,半晌开了口:“娘,今年还是将这送去给沈大人么?”


六安的娘看上去岁数也不大,着着一袭棉布衣,她饮了热茶,道:“是,你随后将其送去,让他再教你半载。”


六安愣:“可我看那沈大人……”


“怎么了?”


六安瞥了那春笋一眼,低了低眉:“没事。”


“我这就去给沈大人送去。”他轻声应着。





六安口中的沈大人,是这临安城的一位教书先生,本应不唤他为大人的,但不知为何,那临安城上上下下都对其尊重的很,平日里见了他也都问声好,这让之前刚来不久的六安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他当时只知道自己的娘与这位沈大人有极深的渊源,大致还要追溯到十几年前,只不过自己娘亲的样子都尚且随着岁月的流逝渐渐衰老,这沈大人容貌却是一如往初,丝毫没有变化。


寻思着六安背着今日的吃食进了临安城,他熟门熟路地走到了沈家私塾外,从胸前将包裹一取,落在了院的那一头,而后脚尖一踮,轻巧翻过了墙院。


只是今日并无旁日那般顺利,六安刚落下就听一道尖厉的叫声,不似人发出的,倒像是家养的小猫遇到老鼠时的叫声,六安被这叫声叫的一顿,循着声音望去,倒看见那包裹正砸的地方,一只黑猫耸着脑袋摊平在上头,看上去肥硕的很,皮毛五黑发亮的,一双竖瞳也是大的出奇。


六安一怔,那猫也像是有灵性似的抬眼望向他,只是无奈身上肥肉实在太多,那一眼凌厉劲也是使不出来,慢慢地都化成了毫无力道的目光,瞧上去慵懒的很。


要说是他人早已觉得这是不祥之物,毕竟黑猫自古以来算不是什么好物,可唯独这猫遇上了六安,这人天生什么都不怕,瞧见黑猫还来了兴趣,上前将那黑猫坨在怀里,一手拎起包裹,朝着内院而去。


纵然那猫有百般千般不愿意,也只得窝在他怀中。


沈大人住在内院,他平日里也不出门,府邸里也没有小厮,五谷作息皆无人照看,于是六安来时会顺手给他带些新鲜蔬果。


要说六安自认识沈大人以来,沈大人平日里也只递给他一些书本折子,从未面对面的教过他,大多数也都是自己在看书,大人在一旁喝茶不言,虽说这样的日子也不沉重,但终归是无聊了些。


也不知道自己娘亲是怎么想的,若是教了半载倒无妨,这眼下都已经第三个春日了,娘亲还让自己来续了这第四年,难道真让自己学的满肚子墨水不成?


六安心下暗想,那怀里的黑猫也乱动,将他本就繁杂的心思扰的一团乱,他晃了晃脑袋,猛然抬头才发现大人早已站在自己面前。


三月不见,盛冬的尾声接上了三月的初春,眼下大人也一改三月前的厚重长裘,变作了如今的薄衫。


纵是如此,他眉眼处的薄寒却未从那冬日飞雪中醒过来,即便眼下已是春尾,也不见一丝暖意。春雨过后便晴了天,镂空的墙楣透了光进来,明晃晃的照在他身上,却像是蒙上了一层厚重的雾气,让人看不清,也接近不得。


六安瞥着自家老师,他自入了十八以来,猛得飞长,这三月更是如同荒外的小草蹿的极快,这不,快与沈大人同高了。


他的性子向来不会在沈大人面前压制,这会儿更是先拜了一拜表示礼仪,而后窜到他面前,眉眼一弯道:“大人这猫是打哪来的,我瞧着怪喜欢。”


沈巍目光落在那黑猫身上,原本还在六安怀里乱动的小猫就突然不动弹了,六安愣了愣,又拍了拍怀里的小猫,抬头朝着沈巍笑:“大人,你可真厉害,这小猫蛮得很,你一瞧它便老实了。”


沈巍未回他话,他低头拿过六安送来的蔬果,转身便往回走。


六安在他身后叫:“大人,这小猫还没名吧。”


“看你黑乎乎的给人一股邪气,不如起个好名给你冲一冲,叫大庆怎么样,喜喜庆庆的,不错吧!”


沈巍顿住,怀里的瓜果悄然落了一只,他缓缓转身,瞥见院中竹亭少年正在逗怀中猫,一如当年那人一袭青衣,坐于云头山巅之上,俯瞰万千山河,同九幽作乐。


恍然一梦,世间轮回,得百岁,得长生。




早前送来的笋是极鲜的,六安自是不善做菜,但沈巍确是一手的好厨艺,他平日里不常外出,所需吃食都得六安来打理,日子过着过着,就由沈巍负责起六安在他这的午食了。


那笋被沈巍轻削成了薄片,一半做了凉菜一半做了笋炒肉,将笋入了滚烫的热水去除苦味,这笋剩下的也只有甘甜了。


六安这回儿还偷了几片给大庆吃。


食过午饭,六安开始了他的第一课,只不过还是如往日一般,沈巍撂了他一本书就在一旁饮茶了,徒留下六安同大庆大眼瞪小眼。


六安也不知怎么的,大抵是今日有了大庆在一旁,他就全身都有了底气似的,春尾天气也实在是有些闷热,他也愈加看不进去那些书中的伦理道德,在书塌上扭了一圈又一圈,半晌便卷着书朝着沈巍而去。


恰逢沈巍正沏了茶,茶香漫了木梁,他将那瓷具挨个烫了一遍,又过了一道茶,最后才徐徐落了半杯。


只是刚过唇抿了一口,就有人劫道取之,将那还未饮完的茶水咽入口。


六安闻着茶香,又咽了从沈巍那里抢来的茶,唇齿间绕着的是茶味,过一会儿便口齿生津。


他眸子亮了亮,刚想问沈巍这是何茶,抬头却见沈巍正

盯着他,那双眼睛微微眯起,面上却没什么表情,只是六安觉得,这沈巍的脸怎么有些红了,像是隔壁祝家姐姐平日里使的胭脂,只不过如今的沈巍要更好看些。


“大人,你怎么了?”他张口问道。


沈巍望着他,面颊上的红晕也飞快的消退,若不是六安手里尚还有着余温的瓷杯,他都觉得方才一瞬皆是梦。


“你找我何事?”沈巍的声音飘过来。


六安回神,他道:“六安不知,在大人跟前也学了三年有余,眼下也是第四载了,只是大人向来都只是让我看书,却从未教习过六安如何去学,我想问问大人,为何总是让六安看书呢?”


六安这一番话一出,心下便落了个安定,虽仍不知到底大人是个什么用意,但至少自己想说的话已经说出来了,他长舒一口气,抬眼瞧向沈巍。


沈巍半晌没有说话。


这一处静悄悄的,只剩下大庆在一旁打盹发出的清鸣声,六安将瓷杯放回茶案,那瓷杯又碰撞玉石落得脆响。


六安也没什么心思,见自己将大人问的哑口无言,心想着许是自己太过了,他挠了挠头,眉眼弯了弯:“大人不必多想了,是六安多问了。”


“不。”沈巍开口


“啊?”六安抬头,只瞥见沈巍将手里的茶杯放下,眉目微垂,视线聚于六安指尖。


“没事。”沈巍看了他一会儿收回视线,六安心里虽然疑问,但却也不再问。


他伏在案卷上,大庆蜷着身子在他膝上,远处清茶气氤氲,绕梁盘旋,沈巍随手拿起一叠书卷,慢慢地瞧起来。


春日过得极快,夏日也转瞬即逝,唯独这一刻,时间的流速就像是慢下来,周遭的茶香也好,静谧的空间也罢,绵密而又朦胧的水汽升起,将这一刻容纳在万万千千的小世界里。




到沈大人这里求学那几年,六安从未见过他教导过除他之外的少年,而这四年里,他也从十五到了十九,从一个孩子逐渐走到如今正值少年,说实话他这四年早已长大,心思也比平日里多了许多,在外人面上虽然看着稳重,私下里见着沈巍还是不免戏弄他一两下。


而沈巍也从他的时不时戏弄变成了现在的不动泰山,只是有时却还是挡不住这人的撩拨,刹那间一张脸就红成了晚霞。


要说沈巍在旁人面前都是谦逊有礼,虽瞧着面上带着笑意,但骨子里却始终有一种淡薄感,而六安却是将这骨子淡薄扰的紊乱,搞得七荤八素,气息不稳。


而沈巍却拿六安没办法,从早先的十五岁也好,如今的十八岁也好,他唯一看着的就是眼前的这个少年如拔枝一般飞快生长,春去秋来,夏至寒冬,每一日都瞧见他飞速的长大,高一点点,瘦一点点,因为懒散冒出少许青渣来,五官渐渐长开,眉眼一如当初,唯独那双眼睛里缺了点东西。


六安也不是混小子性子,每日的早食还是按着来的,虽起不来身子,但也在沈巍这学了三年多,到了第四年就自动在早食时起来,只不过这次陪着他的,多了一只大庆。


大庆在他身边儿吃着六安从沈巍家池塘里抓来的小鱼,那小鱼被六安早早的给煎炸了一番,这小猫倒是吃的香,几天就胖了一圈儿,身上的黑毛跟抹了油似的。


大庆吃得香,六安也吃得香,他瞥了眼沈巍碗里的白粥,半晌给他夹了少许的小菜:“大人总是吃白粥怎么能行。”


沈巍的筷子顿了顿,落在瓷碗上发出清脆的声音,他视线落在那白粥里的小菜,默默地伸出筷子将小菜也吃了下去。


六安瞧见他将那白粥难得吃的干净,忍不住笑出声,手也不知分寸的拍上沈巍的肩膀:“大人今日真是难得。”


沈巍也不出声,视线只从手里的白粥转移到了六安放在他肩上的那只手上。


那只手纤长,指节分明,落在他肩上就像是落下一朵雪绒花,轻轻飘飘的,分明没点重量,却在那一瞬间,那朵雪绒花在沈巍的心里,重重地落地。


青筋从他额角缓慢地显现出来,沈巍的眼底就像是一滩黑水,堆积的多了,颜色便重复的多了,那双眼睛里的东西也越来越复杂。


六安却还未意识到,他依旧眉飞色舞,边上的大庆猛然一个激灵,浑身毛都炸起来,那双竖瞳盯着眼前的沈巍,就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悄无声息的滋长。


而下一秒,大庆便知道是什么东西在滋长了。


眉飞色舞谈吐而出的话语被截在空气里只落得一个尾声,惊愕的声调陡然升高,剩下的所有都被一个简单的轻轻触碰给隔绝得一干二净。


沈巍倾身,给了六安一个吻。


周遭的空气温度似乎在上升,游离的灰尘打着旋儿飞扬,沈巍的眉眼在此刻瞬间温软下来,往日的淡薄疏离像是被抹去了痕迹。


沈巍轻轻地,落下这么一个吻。


六安落荒而逃。




六安没想过这次落荒而逃的后果,他只知道在那一刻自己什么也没听到,但是他却能听到自己跟自己说话的声音,就像是有一个人在某一个地方,细细地询问他,而六安听不清,看不见,他无能为力。


沈巍的这个吻就像是加快了身体封印的禁锢,六安身体里的那个一直在跟他说话的那个人,在温度传递来的那时,成为了最贴合的共鸣。


落荒而逃的六安再次回到沈巍家时,已经是三日后,他想了无数种去跟沈巍说话的方式,也在门口的时候左右徘徊不知所措。


但是,沈巍消失了。


一夜之间所有人,所有事件,所有有关于沈巍的方方面面,消失的干干净净,似乎只有六安脑袋里留存的记忆可以让他相信并且解释沈巍这个人真是存在。


没有人记得沈家有个沈巍,没有人记得六安曾在沈巍处学字,甚至连六安的娘都不记得那人的存在,好像这个世界,只剩下六安一个人还记得。


可他也开始慢慢地遗忘了,从那人的容貌开始,慢慢的到他的住所,到他开始渐渐地不再去沈巍家,他不知道那个地方是什么地方,他不记得那个人长什么样,他的生活里记忆里就像是一副朦胧的水墨画,是是非非,都看不清也摸不到。


记忆潮水般涌来又细水长流般缓缓抽离,容貌音色茶香书卷,甚至是那个轻轻淡淡的吻,都一同剥离。


直到六安一人,长命百岁时,都未想起。





百年前斩魂使整理鬼册时,曾无意翻阅一册书目,将其收检规整后便百年内渺无音讯。


百年后他在上方落下一卷新册。


鬼府在册,龙城生人。


赵云澜。













六安

取首字母

Lan

云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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