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眉梢

赵云澜曾无数次地总结过自己的一生，他活了九十多岁，按四舍五入也算是一个世纪，在年龄这块他的确算是个长寿，因此距离他生时都将将过了一百年，还是有人来上门打探他的消息。

赵云澜老年时曾想让自己安安生生地过完这一辈子，他没有任何的遗憾，也自认为自己这一生算是过得不错，他出生就是名门望族，成人后又从了军，上了战场打了几十年的仗，一生不愁吃不愁穿，就是打仗时好几次差点丢了命，不过还好，他有神灵保佑，次次都从生死关里跑了回来，老年的时候战争息了，他也没找国家，一个人大老远的跑到别人都不认识他的地方想着自己的日子也没几年了，倒不如悄悄死了没人看见，省的他这战场上打的一世英名被人这会儿瞧见。

可打探他消息的人实在太多，每过几日就会来上好几个，平日里赵云澜都是不见客，唯独今日，来的这个人却让赵云澜现了身。

他摩挲着手里的黑白面前，指腹在上头轻轻触碰着，眼前的男人穿着简单的白衬衫，架着一副金边眼镜，这会儿瞧见赵云澜紧盯着那照片，便忍不住开了口。

“你好，我是新晨报的记者，这是我们在一个老人那里看到的，因为在他口中得知了一部分的事件，所以我们才循着消息找了过来，想问一下，您跟上面的先生有什么关系么？”

赵云澜的视线从那张照片上挪开，他又抬头看了眼眼前的小记者，长时间的久坐已经使得他的背脊曲弯，这会儿他也只能驼着背瞧着那小记者。

“你想问什么？”赵云澜开口。

那小记者见似乎有戏，递来一张名片：“是这样的，我们无意间看到照片上的人，一是觉得这人长相实在是出众，所以想知道关于他的故事，二来是像您这般大名鼎鼎的人物都曾与其相识，并且先前我们采访的那位老人更是指出这人不凡之处，所以老先生，您与其相识么？能跟我们说说他的故事么？”

赵云澜手指顿了顿，他视线又重新回到那黑白照片上，照片里他与另外一名男子并肩站着，那人一身西装，穿得儒雅温柔，硬挺的西装被他穿出了古人长衫的意味，那人身材颀长，气质如玉，面上一双金丝眼镜，端的是一副正人君子模样，反观自己，那时追求风潮，才二十岁就留了胡子，站在那人身边就像是个不修边幅的老爷们。

赵云澜这一生都认为自己过得波澜不惊，就算是经历再大的战乱，经历怎样的乱世，他都没有惶惶不安过，回想起这一辈子他甚至觉得自己有些处波不惊，可唯独让他至今都不敢回想的，却是那样的一段青葱岁月。

这段青葱岁月就像是牢牢打在他心尖里的烙印，每每跨越时光的倒流，他都能想起在那段日子里那个人带给他的惊涛骇浪，让他直到岁月尽头，都还忘不了那人的音容样貌。

眼前的记者早已将话筒放置他面前。

赵云澜低低出声：“我本以为，遇到他只是巧合……”

民国初年。

若说谁能让赵府的老爷子气得犯病，那大概就是赵府的小少爷了，说起这位小少爷可谓是给说书的听书的添了不少的乐子，从三岁拔了他爹的胡子开始，到六岁偷的人家的鸡直掉毛，再到九岁了气走好些个教书先生，老爷子就没少为这小少爷烦心过。

可偏偏自己家这小少爷，祸害自家人就够了，还偏偏去祸害别人，前段时间又给惹了事，跑去人王府给人家王府小少爷打了，闹得王府上门来闹事，气的老爷子差点一口气没过去。

于是老爷子一气之下就非要给小少爷找个好的教书先生，好好治治这小少爷的坏毛病。

搜刮来搜刮去，愣是没在上海找到一个愿意教小少爷的先生，若说是送学校去吧，又怕他祸害一个学校。

找先生这事急不得，那头小少爷又偷溜了出去。

赵云澜就是这小少爷，他生出来时他爹曾找人给他算过一卦，说他这命中缺人，却没说缺的是什么人，只说机缘到了他便知道了。

赵云澜是没把这事放心上，他前几天就听说了自己老爹要给自己找个先生，想起这事，他就满脑子跟丝线团似的，想解都解不开。

在这愁眉不展之际，他寻了一处面摊，准备犒劳犒劳自己这刚溜出来还没吃饭的胃。

面摊上已经坐的都是人，赵云澜朝远处瞥了瞥，瞧见还有一个空位，他便摸着头让那面摊小二给送到那处去，自己先走了过去大大咧咧地坐下。

正等着面呢，坐他前面的这人引起了赵云澜的注意，要说平凡人，赵云澜还没那么多注意力，可眼前这人，只是简单一瞥，赵云澜的眼神就盯在那人身上没下来。

他一边瞧一边不由自主地感叹，他赵云澜过了快二十岁了，却从未见过这般好看的人，就像是硬生生从画里走出来的人一样，好看到让他觉得这么多年看的人全都失了色。

他开始撑着腮看了起来，就连那小二将面端到他的面前，他都未曾移开视线半分，一双眼睛就如火似的盯在对面那人身上。

对面那人许是被他盯得久了，面上也开始不自在起来，他似乎是想了很久，喉结都滑动了好几下，这才忍住了面上的红晕，抬眼朝着赵云澜开口：“这位先生，您的面好了。”

这一抬眼，却让赵云澜心突然砰砰跳，早先他所看到的不过是这人的侧脸，眉目如画，眼尾低垂，穿着一件西服，领结处翻折出来的衬衫领口没有褶皱，西服上是精细的纹理，赵云澜看惯了国内的中式着装，对于那些不伦不类的西服他向来都有一些抵触，可是现在他突然觉得，眼前的这人，将那一身西装穿得格外好看。

他抬头，赵云澜最先看到的是眼睛，这双眼睛给予的是更大的震撼，用美丽漂亮这种词形容都难以比拟，唯一能说的也就是这双眼睛里剩下的是朦胧的温润，就如同清晨霜降下山野旷谷，都比拟不过这双眼睛对视的一瞬间。

赵云澜从未想过自己会遇到这般的神迹，就像是被自己所无法相信的美感震撼时那种空荡荡的感觉，神魂一下子从高处猛然落入谷底，因震撼而生出的奇异让他在这样的注视下，冷不丁地开口。

“先生您真好看。”

这句话一出口，赵云澜的神魂才归位，他晃晃脑袋完全没想到自己刚才开口说了什么，只看见眼前的男人突然愣住，随后低下头一声不吭地开始吃面。

赵云澜干巴巴地笑上两声，低头扒着自己的面，可那面进了嘴却像是没有味道，平淡无奇得很。

事后赵云澜自然是缠上了这位先生，他向来喜欢长得好看的美人，这位大美人更是让他卯足了劲，跟着他从面摊到了那人住所外，他都不死心地朝着这位先生问东问西。

先生也是个少言的人物，面对着赵云澜三寸不烂之舌愣是半句话没说，直到到了家门口，才面上出现少许无奈的样子，他似乎从未见过这般缠人的人，开口时还有些隐忍：“你这，这也太逼迫人了。”

赵云澜摊手，他朝前瞧着这位先生：“我也就跟着您走了两条街，您看我名字都跟你说了八百遍了，您倒是跟我说一个呗，咱们这面摊相逢，多有缘分啊。您说是不是？”

那先生似乎在他面前极容易脸红，这会儿面上又是一团红晕，他眨了眨眼，那睫毛也如同小扇子似的直挠赵云澜的心。

在挠赵云澜心时，他听见那人缓缓开了口。

“姓沈，沈巍。”

赵云澜似乎在这一刻脑袋里有一块地方猛然绷紧，他甚至在自己的身体里感受到了有一块地方的悸动，可他却来不及去找寻这莫名其妙的悸动，因为眼前人的目光已经让他一瞬间的失去了全部思考。

那人的目光说不清道不明，赵云澜甚至不知道为什么眼前的人会用这样的目光看自己，似期待，似恐惧，又像是隐忍，如同他的名字有什么深远的意义。

那一瞬间，赵云澜还以为自己很久之前就已经认识沈巍了。

可他清楚地知道，自己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人，可这股子熟悉感又不知道是从何而来。

史上天不怕地不怕的赵云澜，突然有了一种想要溜走的念头。

可他还没来得及溜走，就听见远处汽车的声音，随后车声越来越近，直至到赵云澜和沈巍身前。

赵云澜眼皮子跳一跳，知道这是自家老爷子，随即拍了拍沈巍的肩，便准备开溜。

转身的那一刻，周围突然冒出十几个家丁，硬生生让他止住了步子。

身后的老爷子也已经下了车，咳嗽声也响了好几次，赵云澜耸肩，继而转身。

他本以为自家老爷子会来直接将自己带走，可是却没想到老爷子一张脸笑得灿烂，径直就往沈巍那里走，脸上更是出现了一堆褶子。

“沈先生刚来龙城，住得还习惯吧。”

赵云澜眼皮一跳，就瞧见沈巍面上带笑，却不着痕迹地抽出了被老爷子握住的双手。

他眼睛眯了眯，又望见沈巍原本面对自己时的红晕早已消失不见，在他家老爷子面前更是端出了一副君子模样。

别说，要不是一开始见了他那副样子，赵云澜还真不相信方才那副神色是沈巍。

不过一想起，沈巍在他面前从脖子根红到脸的模样，他就如同看到了其他人看不到的一面似的开心起来。

只是赵云澜反应过来后却又觉得奇怪起来，不过是刚见一面的人，他怎么就这么自然的对他报以好感？

这头赵云澜还没想完，那头沈巍已经跟老爷子交谈完毕，赵云澜想跟沈巍打个招呼便准备做好被老爷子架走的决定，可是他却瞧见自家老爷子将自己往前推出去，面朝着沈巍就开了口。

“这是小儿云澜，平日里虽然调皮了些，但人还算聪颖，那就麻烦沈先生教导小儿了。”

赵云澜是每一个字都听进去了，也是一个字都没听进去，他也就跟着点头，点着点着觉得不太对，啊了一声又抬起头，正好对上沈巍的眼睛。

沈巍这会儿也正巧望着赵云澜，猝不及防对视，他眼底掠过一丝难以明说的神采，便又敛下眸子，避开赵云澜的神色。

赵云澜却突然领悟到自家老爷子的做法，他望着不敢看自己的沈巍，心底冷不丁升起一股子调戏他的念头，便开了口，上前就握住了沈巍垂在两侧的手。

“原来先生是我的老师，方才失敬失敬。”

沈巍突然被人握住手，从指尖开始如同着了火似的朝下烧，烧的指尖酥麻，一瞬间从指尖到衣着掩盖住的手腕，红的彻底。

他不知道手往哪放，只得被赵云澜牢牢抓在手里，手心都冒出了细汗，他眨了眨眼睛，开口道：“云澜少爷……”

赵云澜猛然拍了拍他的肩：“叫什么少爷，叫我云澜就行了，我爹平日里还叫我小澜呢，要不然我叫你小巍？”

沈巍的心一瞬间提到半空中。

“小兔崽子！”老爷子瞬间就冲上来，眉毛气得要飞起来，“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尊师重道！”

赵云澜躲在沈巍身后：“哎爹爹爹我说错了我知道，我知道行了吧，以后沈老师就是我老师，我绝对好好读书不给你招事，行了吧？”

他在他爹面前说完，又偷偷附耳在沈巍边上，轻声开了口：“我刚说着玩的，不过你要是想让我叫，我也是可以的，小巍啊，小巍巍啊，都成。”

“哎呦，你怎么突然抓我。”赵云澜神色一紧。

这会儿在老爷子看不见的地方，沈巍将他的手抓至身后，像是触碰了他的禁区，在赵云澜说话的那个瞬间，捏住赵云澜的手完全泛白，青筋都暴了出来。

赵云澜疼得直喘，沈巍这才反正过来，松手放开赵云澜，他面上毫无波动，像是方才的事根本没有发生过。

老爷子叮嘱了一部分，便带着赵云澜准备回府了，走前赵云澜吹着自己被捏痛的手，一个眼神也没给沈巍。

于是他便错过了，那毫无波动下酝酿而出的如同深渊里骤虐的狂风，在赵云澜离开的那一瞬间，毫无保留的倾泄出来。

沈巍望着他离开的车，视线里的影子越来越小，他的神色变换万千，最终缓缓归于平静。

沈巍给赵云澜上的第一课，是在赵府上的，沈巍来到赵府时，已经是早上八点，赵云澜被下人们拖着来到了书房。

彼时他正在睡懒觉，完全没想起来还有个大美人要给自己上课，直到被下人们拖起来也只是穿了件里衣。

这会儿天不热也不凉，里衣也正合适，赵云澜便没想着换衣服，径直来了书房。

沈巍整理好东西时，回头看见的正好是这样一幅画面。

男人穿着一件里衣倒在沙发上睡得昏天黑地，眉眼处落了几根发丝被他不耐烦得搓来搓去，鼻骨下是一圈青色的胡渣印，冒着才刚长出来的小绒毛，他的眼睛闭上就是一条完美的弧线，隔着呼吸只看见他胸膛处不断地起伏，里衣很薄，是丝线的料子，微微翻动就翻起褶皱，于是那里衣最上面一层的扣子被解开，露出男人白嫩的脖颈跟滑动的喉结，那一截锁骨也半掩在里衣下。

沈巍止住了脚步，他的眼底像是突然出现了一头暴虐的小狮子，在眼底萦绕了几圈迟迟不归去，手腕处的青筋突起来也有了一股惊心动魄的美感。

赵云澜醒来时，沈巍眼底暴虐的小狮子才缓缓地消失，他恢复一开始的温润儒雅，赵云澜却依旧感知到了在进门的那一瞬间，沈巍情绪的转变。

他对这股转变，很感兴趣。

好在赵云澜上课时老实的很，并不动手动脚，他也是个聪明的孩子，在各个方面都有自己的见解，沈巍教了一课后便得出了这样的结果。

沈巍心底不禁暗暗地想，他本来就是最聪颖的，也是这世间最让人睥睨不得的。

可这股子思想却始终不能让赵云澜知道。

几个月下来，赵老爷子对自家儿子的转变甚感欣慰，他一直觉得这全是沈巍的功劳，于是这次也就正好宴请了沈巍留下来吃饭。

赵云澜自然是没有异议的，沈巍即便是再推脱身边也有个赵云澜看着他，他也只得接受了赵老爷子的提议，留下来吃了饭。

和赵云澜一起吃饭，如果让沈巍追溯的话，大概有千百年了，那时人类社会初生，鬼屋依附大荒山圣昆仑，他便常陪在昆仑身边，同他一起饮山间泉水。

可这话要是到赵云澜面前说，恐怕赵云澜非要捧着他脑袋看上半天。

他活了几千年，从黄泉下往返，牢牢守住一个承诺，可在这一世，他始终不敢靠近，因为怕他的一个承诺，在一瞬间让一切都无从再生。

沈巍难得生起的喜意缓缓平息了下去。

可赵云澜却不知怎么了，这一顿饭下来灌了自己好几杯，即便是有自己老爷子也拦不住，更何况那位老爷子比赵云澜还洒脱，灌得自己更是烂醉，被下人给抬了下去。

一时之间，房间里只剩下了赵云澜和沈巍，沈巍没喝酒，自然是清明的很，可赵云澜却有了几分醉意，沈巍环顾四周，觉得不能让赵云澜就这么躺着，现在天气渐凉，他若是在这里过上一夜，肯定要受了风寒。

沈巍便去伸手拉赵云澜，他眉眼下的镜片映出明亮的灯光，落在赵云澜的脸上成了一片柔和的光影，眼尾处的温柔掩在镜片下，透露出的是千百年难以触碰的隐忍。

赵云澜被他扶起，喝醉酒的他还有几分自己的意识，瘫软在沈巍身上，脸埋在沈巍的脖颈间，他摇摇晃晃，嘴巴里愣是说个不停。

于是沈巍便觉得脖颈间一阵一阵的热气，暖暖的就像是在他心里挠了挠，挠的他浑身酥麻，心里就像是火烧。

瘫在自己身上的男人忽然出声：

“沈巍……”

沈巍的步子一顿，他身子也在一瞬间僵住，倒在他身上的人却还在必须不断地叫着沈巍，就像是没有沈巍他不能活似的。

沈巍步子晃了晃，又继续往前走，他带着他穿过庭院，穿过那段他曾经教他课业的书房，将赵云澜送到了他的房间。

大抵是抱住沈巍这个天然发冷的身体太久，在放下赵云澜时，沈巍甚至没有办法将其拉下来，于是他也只能任由赵云澜揽着自己的脖子。

可是喝醉酒的人却始终不老实，不是伸手碰碰沈巍的耳朵，就是往他脖颈里吹气，赵云澜更是跟叫魂似的叫着沈巍的名字，似乎只有这个名字他记住了一样。

好在半夜赵云澜终于安分了些，沈巍将他的外衣脱去，又给他盖了被子。

他坐在赵云澜身边，睫毛落在灯光下形成了一圈圆弧，他的眼睛里像是徒然生出一种难以明说的神色，让人看不懂道不明，如同晦涩到极致，隐忍到极致。

他瞧着那睡梦中的人，最后缓缓地低头，在那人额头上落下一吻。

沈巍觉得自己就像是虔诚的祷告者，为他祷告着以后的人生，又觉得自己是个做坏事的小人，明知道有错还来寻他。

这矛盾的念头让他突然如几千年前昆仑提他神格一般，不知所措，不知对错。

“他教了我两年，两年之后他便不见了，我就去从了军。”

赵云澜脱离出自己的回忆，他笑着看向面前的记者，长时间的回忆废了他不少的精神，此时看着多少还有些颓靡。

那小记者录音录了全，手下也没闲着满满当当记了好几页，赵云澜瞧见那几页纸，笑着开口：“你记那几页纸做什么，又没用。”

小记者却突然开口截住了他的话：“有作用，先前我们也采访过一位先生，这位先生跟您说的故事一模一样，大致只有形容上的不同。”

赵云澜闻言一怔，瞳孔急剧收缩，他失神的一瞬间，那小记者早已翻开前面已经皱的不行的笔记本，找到了那一页。

“我们采访完都会让当事人签名，你看这个名字，是你认识的那一个么？”

赵云澜的视线下一秒就聚焦在了那个签名上，是钢笔字，字迹清晰，是他所熟悉的笔迹，甚至是曾经深深地把它记在脑子里的笔迹。

赵云澜突然感觉自己好像年轻了几十岁，他瞥见那笔记本上的采访内容，忽然转头看向小记者，这是什么时候拜访的？

小记者被他这情绪波动吓了一跳，他开了口：“时间挺久了吧，大概八零年的时候，不过我们去拜访的时候那人还很年轻呢，要是按照您的出生年月，那人怎么可能还活在世间呢？”

“兴许我们采访到的是他的下一代吧”

赵云澜却摇头，他睁开眼睛又缓缓闭上：“不，那个人，还在。”

“他还在这个世界上，就是躲起来了。”

赵云澜其实没有真醉，他感受到了沈巍的目光，他也知道沈巍在干什么，或许他没有睁开眼睛就能知道沈巍到底是用什么神情看的自己。

沈巍这个人，赵云澜一直都觉得自己看不透，他太奇怪了，身上永远保持着疏离与旁人不能接触的冷淡，就像是他独自一人好好活着就行了，不去招惹别人，别人也不去招惹他。

好巧不巧，赵云澜就是主动招惹他的人，于是全盘崩溃，可是崩溃他也依旧秉持着自己的想法，就连光明正大的说上一句喜欢他都不敢说出来。

赵云澜不知道他有什么苦衷，也不知道他为什么面对自己就有那么多的不一样。可是这般偷偷摸摸的亲却不让自己知道，赵云澜不知道为什么突然生出一股气来。

于是他干脆不再继续装下去，猛然睁开眼便开口问：“沈先生，喜欢我是一件很丢人的事情么？”

沈巍被他吓了一跳，随即面上就蒙了一层红晕，从脖子到眉眼，周遭的皮肤就红了一圈，透着光就像是上好的脂玉突然染上了一层胭脂。

“不，不，不是。”

赵云澜道：“那沈先生为什么偷摸摸亲我？”

“我……我……”沈巍继而又说不出话了。

随即两人陷入了沉默

赵云澜被他这沉默搞得头脑发热，他索性坐直身子，直视沈巍的眼睛：“喜欢我为什么不说。”

沈巍没有说话。

下一秒赵云澜便气冲冲地吻了上去，他触碰到的是沈巍的唇，比他想象的还要柔软，柔软到他觉得不可思议，劈头盖脸地冲上去自然是磕到了牙齿，可是赵云澜却没有去想这个，他吻技生涩，这会儿生气也只能硬生生地往前冲，只会干巴巴地咬着沈巍的唇。

可是这种带着少年稚气的吻却如星星之火瞬间燎去了沈巍的所有神智，他甚至在那一刻，脑海里闪过的承诺，那些过往的记忆，都散的一干二净。

他没敢回吻，事到如今他还是怕伤了赵云澜，他守了千万年的约，没有一世敢去了解他，他怕他一去，就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念头，将这人拆之入腹，宣告所有人这是他的。

于是他在少年吻上来的那一刻，消失了。

也在这一刻，永远的消失在了他的生活里，在赵云澜以后的日子里，他再也没有见过那样的一个男人，穿着西服领结纽扣都一丝不苟，跟他开玩笑便脸红窜到脖颈。再也没有见过那个目光一对上他就让他悸动不已的男人。

那个温润如玉，风光霁月的男人，在他情动的一瞬间，从他的生活里消失的一干二净。

赵云澜视线转向记者，他突然笑了笑，似乎是把这些往事说出来之后有些轻松，他至今都不明白那样的一个人，为什么不愿意接受自己的爱，他也想过无数的理由，最终都只能归于苦衷二字。

他流连地摸了摸那笔记本上的签名，像是隔了半个世纪后要感受那残留的温度，时光在他身上给予了最大的温柔，他到目前为止尽管已经九十岁高龄，却依稀可见年轻时的模样。

他又抬眼，像是隔着小记者望了很远很远，像是在一瞬间望到了时光的那一头，在安静的小木屋里，赵云澜缓缓地开口。

“我曾无数次的将他的离开归于我坦言太晚，从一开始见到他我就有一种特别的感觉，仿佛我们在某个时刻，某个时空里见过，可我没有说，我不敢说。”

“我曾偷睡过无数次，我知道他喜欢我，他完全掩饰不住他的喜欢，太浓烈了也太炙热了，让我一度怀疑他到底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喜欢。”

他看向小记者，苦笑：“可我没有留住他。”

“我相信我有无数次都没能留住他。”

他的呼吸忽然慢了下来，就像是小蝴蝶停留在窗外最后扇动一次翅膀，目光也缓缓地暗下去，从一开始的澄明，到后来渐渐地无神。

日记本上，沈巍与赵云澜的签名并排落在一起。

“下一世，我喜欢他。”

916救火

7000字

文档归档：遇尔三千